贾探春的“心病”
贾探春的“心病”
探春是一个很有修养,也很爱面子的姑娘,可偏偏托生在一个欠缺修养,不懂得尊重别人,更不懂得尊重自己之人的肚子里。如果说赵姨娘为赵国基之事与探春翻脸还可恕得的话,那么,为了一瓶“露”呀,“霜”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丢人现眼的话,那的确是有些不值。“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,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。”环哥儿是谁?他缺少一瓶子“露”吗?环哥儿是贾府三小姐贾探春的同胞兄弟,其实,他什么也不缺,缺少的只是男子汉的那一点点骨气。探春是孤独的,因为赵姨娘的卑微和环哥儿的委琐;探春又是幸运,因为这些姐妹们的敬伏与呵护。
平儿见晴雯说出了“偷露”之事,便笑道:“这也倒是小事。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,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。别人都别管,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。我可怜的是他,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。”说着,把三
贾探春个指头一伸。袭人等听说,便知他说的是探春。大家都忙说:“可是这话,竟是我们这里应了起来的为是。”平儿又笑道:“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业障叫了来,问准了他方好。不然他们得了益,不说为这个,倒象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,烦出这里来完事,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,不管的不管了。”袭人等笑道:“正是,也要你留个地步。”平儿便命人叫了他两个来,说道:“不用慌,贼已有了。”玉钏儿先问贼在那里,平儿道:“现在二奶奶屋里,你问他什么应什么。我心里明知不是他偷的,可怜他害怕都承认。这里宝二爷不过意,要替他认一半。我待要说出来,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姊妹,窝主却是平常,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,因此为难,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,大家无事。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,还是怎样?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,这便求宝二爷应了,若不然,我就回了二奶奶,别冤屈了好人。”彩云听了,不觉红了脸,一时羞恶之心感发,便说道:“姐姐放心,也别冤了好人,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。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,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。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,各人去送人,也是常事。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。如今既冤屈了好人,我心也不忍。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,我一概应了完事。”众人听了这话,一个个都诧异,他竟这样有肝胆。宝玉忙笑道:“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。如今也不用你应,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们顽,如今闹出事来,我原该承认。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,大家就好了。”彩云道:“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,死活我该去受。”平儿、袭人忙道:“不是这样说,你一应了,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,那时三姑娘听了,岂不生气。竟不如宝二爷应了,大家无事,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,何等的干净。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。要拿什么,好歹奈到太太到家,那怕连这房子给了人,我们就没干系了。”彩云听了,低头想了一想,方依允。
赵姨娘的倒三不着两是探丫头的一块“心病”,环老弟的不上进更让这心病雪上加霜。探春为贾府节省几十两银子事小,试图改变她“姨娘”这一贯不怎能么讨人喜欢的作派是真。她绝对不能容许她“仗着势儿”狐假虎威,胡作非为。因此,她必定要寻出理由来煞煞她那遭人唾弃的“小性儿”。
奏巧这日王夫人往锦乡侯府去赴席,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,伺候出门去后,回至厅上坐了。刚吃茶时,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:“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。昨日回过太太,太太说知道了,叫回姑娘奶奶来。”探春便问李纨。李纨想了一想,便道:“前儿袭人的妈死了,听见说赏银四十两。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。”吴新登家的听了,忙答应了是,接了对牌就走。赵国基是探春的娘舅,这是改变不了的血缘。多赏了二十两银子,虽有违祖上的规矩,但却是长孙长媳李纨作成的裁定,探春完全可以做个顺水的人情。虽是二十两银子,但于赵姨娘脸面上不知要增添几多的光辉。可探春并没有这样做,她深知自己庶出的地位,且太太又是那样的看重她。因此,于探春看来,越是这样,越是要对得住太太,更要对得住自己。为人作事都必须拿得住、行得正,惟有这样才受人敬畏而不负众望。
探春眼见得回话之人的这般德性,便知其中定有蹊跷。于是说道:“你且回来。”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。探春道:“你且别支银子。我且问你: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,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。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,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,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。”一问,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,忙陪笑回说: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事,赏多少,谁还敢争不成?”探春笑道:“这话胡闹。依我说,赏一百倒好。若不按例,别说你们笑话,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。”吴新登家的笑道:“既这么说,我查旧帐去,此时却记不得。”探春笑道:“你办事办老了的,还记不得,倒来难我们。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?若有这道理,凤姐姐还不算利害,也就是算宽厚了!还不快找了来我瞧。再迟一日,不说你们粗心,反象我们没主意了。”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,忙转身出来。众媳妇们都伸舌头,感觉得探春并非是那种一句话就可以打发走了的黄毛丫头,因此,闲着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。
吴新登家的碰了一鼻过且过子灰,一时,取了旧帐过来。探春看时,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,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。外还有两个外头的,一个赏过一百两,一个赏过六十两。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: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,外赏六十两,一个是现买葬地,外赏二十两。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。探春便说:“给他二十两银子。把这帐留下,我们细看看。”
探春虽说给了吴新登家的等一个下马威,可也激怒了赵姨娘。吴新登家的去了,忽见赵姨娘进来,李纨探春忙让坐。赵姨娘开口便说道:“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。姑娘你也想一想,该替我出气才是。”一面说,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。探春忙道:“姨娘这话说谁,我竟不解。谁踩姨娘的头?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。”赵姨娘道:“姑娘现踩我,我告诉谁!……“如今你舅舅死了,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,难道太太就不依你?分明太太是好太太,都是你们尖酸刻薄,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。姑娘放心,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。明儿等出了阁,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。如今没有长羽毛,就忘了根本,只拣高枝儿飞去了!”探春没听完,已气的脸白气噎,抽抽咽咽的一面哭,一面问道:“谁是我舅舅?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,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?我倒素习按理尊敬,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。既这么说,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,又跟他上学?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?何苦来,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,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,彻底来翻腾一阵,生怕人不知道,故意的表白表白。也不知谁给谁没脸?幸亏我还明白,但凡糊涂不知理的,早急了。”
探春最忌讳的是什么?探春最忌讳的是说她是姨娘养的,这在探春的内心世界是不完美的。依照审美的一般规律,对于这种缺陷或者说是不完美,有两种不同的处置方式。一是千方百计加以掩盖,一是主动地心甘情愿地予以暴露。面对这种与生俱来的缺失,探春最初采取的应对方式是遮掩,但由于赵姨娘的自私和无知,使得隐藏在探春内心深处的“自尊”被暴露无遗。因此,她不得不采取自揭“己短”的方式,自觉地“见(xian)丑”于众。
很显然,探春主动“见丑”是一种最具智慧的选择,与其藏着掖着,不如来它个干净、彻底的揭露,让“丑”大曝于天下,从而一释己怀,落得个轻松自在。因为“丑”一旦觉醒,便可以自我矫正,从而激活内在的“美”的因子,《巴黎圣母院》中的卡西莫多,《庄子》中的哀殆驼也是如此。丑可以变美,美亦可以变丑,但美丑不可以逆转,原因是丑的外象包孕了美的意趣与理想。
探春的外相是很美的,长挑身材,削肩细腰,鸭蛋脸面,俊眼修眉,顾盼神飞,文彩精华。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出身。其实,一个人的出身是任何人都无法选择的;可以选择的是人生的道路以及人生的价值取向。探春经过痛苦的挣扎,最终选择了“见丑”这一“美”的表现形式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是一次脱变,更是一次“破茧成蝶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