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苏轼集》第八十九卷(墓志铭十二首)
《故龙图阁学士滕公墓志铭(代张文定公作)》苏轼
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初临海内,厉精为治,旁求天下,以出异人,得英伟大度之士。
滕公元发始见知于英祖,而未及用,书其姓名藏于禁中,帝以是知之。
既见公,姿度雄爽,问天下所以治乱。
不思而对曰:“治乱之道,如黑白东西,所以变色易位者,朋党乱之也。”
帝曰:“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?”公曰:“君子无党。
譬之草木,绸缪相附者必蔓草,非松柏也。
朝廷无朋党,虽中主可以济,不然,虽上圣不治。”
帝太息曰:“天下名言也。”
遂以右正言,知制诰谏院、开封府,拜御史中丞、翰林学士,且大用矣。
而公性疏达不疑,在帝前论事,如家人父子,言无文饰,洞见肝鬲。
帝知其诚尽,事无钜细,人无亲疏,辄以问公。
或中夜降手诏,使者旁午,公随事解答,不自嫌外。
而执政方立新法,天下汹汹,恐公有言而帝信之,故相与造事谤公。
帝虽不疑,然亦出公于外。
以翰林侍读学士知郓州,移定与青,留守南都,徙齐、邓二州,用公之意盖未衰也。
而公之妻党有犯法至大不道者,小人因是出力挤公,必欲杀之。
帝知其无罪,落职,知池州。
徙蔡,未行,改安州。
既罢,入朝,未对。
而左右不悦者,又中以飞语。
复贬筠州。
士大夫为公危栗,或以为且有后命。
公谈笑自若,曰:“天知吾直,上知吾忠,吾何忧哉!”乃上书自明,帝览之,释然,即以为湖州。
方且复用,而帝升遐。
公读遗诏,僵仆顿绝。
久之乃苏,曰:“已矣,吾无所自尽矣。”
今上即位,徙公为苏、扬二州,除公龙图阁直学士,复以为郓州,徙真定、河东。
治边凛然,威行西北,号称名将。
而宦官为走马者,诬公病不任职,诏徙许州。
御史论公守边奇伟之状,且言其不病,诏复留河东,而公已老,盖年七十有一矣。
即力求淮南,上不得已,乃以龙图阁学士、知扬州,未至而薨。
盖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也。
方平历事三宗,逮与天圣、景祐间贤公卿游。
公虽为晚进,而开济之资,迈往之气,盖有前人风度。
以先帝神武英断,知公如此,而终不大用。
每进,小人辄谗之。
公尝上章自讼,有曰:“乐羊无功,谤书满箧。
即墨何罪?毁言日闻。”
天下闻而悲之。
呜呼,命也夫!公讳甫,字元发。
其后避高鲁王讳,以字为名,而字达道。
东阳人也。
滕氏出周文公之子错,封于滕,所谓滕叔绣者。
十一代祖令琮为唐国子司业,令琮生太常博士翼,翼生赠户部侍郎伉,伉生赠礼部侍郎盖,盖生户部侍郎赠右仆射珦,珦生太中大夫睦州刺史迈,迈生越州观察推官纟勃,纟勃生祠部郎中文规,文规生公之曾祖讳仁俊,为温州永嘉令。
祖讳鉴,不仕。
皇考讳高,赠中大夫。
曾祖母、祖母皆范氏,继祖母陈氏。
皇妣王氏,追封太原郡君,生公之夕,梦虎行月中而堕其室。
九岁能赋,敏捷过人。
范希文,皇考舅也,见公而奇之,教以为文。
希文为苏州,而安定胡先生瑗居于苏,公往从之,门人以千数,第其文,公常为首。
尝举进士,试于庭。
宋子京奇其文,擢为第三人,而以声韵不中法,罢之。
其后八年,复中第第三。
授大理评事,通判湖州。
时孙元规守钱塘,一见公曰:“名臣也,后当为贤将。”
授以治剧守边之要。
召试学士院,充集贤校理,判吏部南曹,除开封府推官,三司盐铁户部判官,同修起居注,判户部勾院。
公在馆阁,未尝就第见执政,故宰相不悦,不迁者十年。
既遇知神宗,为谏官,知无不言。
然御史中丞王陶论宰相不押班为跋扈,上以问公。
公曰:“宰相固有罪,然以为跋扈,则臣为欺天陷人矣。”
为开封府。
三狱皆满,公视事之日,理出数百人,决遣殆尽,京师翕然称之。
为御史中丞。
中书、密院议边事,多不合。
赵明与西人战,中书赏功,而密院降约束;郭逵修堡,枢密院方诘之,而中书已下褒诏矣。
公言:“战守大事也,安危所寄。
今中书欲战,密院欲守,何以令天下!愿敕大臣,凡战守除帅,议同而后下。”
上善之。
谏官杨绘言宰相不当以其子判鼓院。
上曰:“绘不习朝廷事,鼓院传达而已,何与于事?”公曰:“人有诉宰相者,使其子传达之可乎?且天下见宰相子在是,岂敢复诉事?”上悟,为罢之。
种谔擅筑绥州,且与薛向发诸路兵,环、庆、保安皆出剽掠,西人复诱杀将官杨定。
公上疏,极言亮祚已纳款,不当失信,边隙一开,兵连民疲,必为内忧。
京师郡国地震。
公三上疏指陈致灾之由。
大臣不悦,出公知秦州。
上面谓曰:“秦州非朕意也。”
留不遣。
诏馆伴契丹使。
前此馆伴非其人,使者议神塔子事,往复纷然。
是岁,契丹遣萧林牙、杨兴公来聘,朝廷忧之。
公见兴公,开怀与语,问其家世父祖事,委曲详尽。
兴公惊且喜,不复论去岁事。
将去,与公马上泣别。
林牙谓兴公曰:“君与滕公善,岂将留此乎?”上闻之大喜。
因公奏事殿中,叹曰:“朕欲擢卿执政。
卿逾月不对,而大臣力荐用唐介矣。”
公曰:“臣恨未有死所报陛下知遇,岂爱官职者。”
唐淑问、孙觉言公短,上不信,悉以其言示公,所以慰劳公者甚厚。
公顿首曰:“陛下无所疑,臣无所愧足矣。”
河朔地大震,涌沙出水,坏城池庐舍,命公为安抚使。
官吏皆幄寝,居民恐惧,弃家而茇舍。
公独卧屋下,曰:“民恃吾以生,屋摧民死,吾当以身同之。”
民始归,安其室。
乃命葬死者,食饥者,除田税,察惰吏,修堤防,缮甲兵,督盗贼,河朔遂安。
使还,大臣将除公并州。
上复留公开封府。
民有王颍者,为邻妇隐其金,阅数尹不能辨。
颍愤闷至病。
伛杖而诉于公。
公呼邻妇,一问得其情,取金还颍。
颍奋身仰谢,失伛所在,投杖而出,一府大骇。
除翰林学士。
夏国主秉常被篡,公言:“继迁死时,李氏几不立矣,当时大臣不能分建诸豪,乃以全地王之,至今为患。
今秉常失位,诸将争权,天以此遗陛下。
若再失此时,悔将无及。
请择一贤将,假以重权,使经营分裂之,可不劳而定,百年之计也。”
上奇其策,然不果用。
欲以公为三司使。
力辞,已而除公瀛州安抚使。
公入,顿首曰:“臣知事陛下而已,不能事党人,愿陛下少回昔日之眷,无使臣为党人所快,则天下皆知事君为得,而事党人为无益矣。”
上为改容。
公以皇考讳,辞高阳关,乃除郓州。
治盗有方,不独用威猛,时有所纵舍,盗为屏息。
移定州。
许入觐,力言新法之害。
曰:“臣始以意度其不可耳。
今为郡守,亲见其害民者。”
具道所以然之状。
至定州,以上巳宴郊外,有报契丹入寇边民来逃者,将吏大骇,请起治兵。
公笑曰:“非尔所知也。”
益置酒作乐。
遣人谕逃者曰:“吾在此。
虏不敢动。”
使各归业。
明日问之,果妄。
诸将以是服公。
韩忠彦使契丹,杨兴公迎劳,问公所在,且曰:“滕公可谓开口见心矣。”
忠彦归奏,上喜,进公礼部侍郎,使再任。
诏曰:“宽严有体,边人安焉。”
公因作堂,以“安边”名之。
公去国既久,而心在王室,著书五篇,一曰尊主势,二曰本圣心,三曰校人品,四曰破朋党,五曰赞治道,上之。
其略曰:“陛下圣神文武,自足以斡运六合,譬之青天白日,不必点缀,自然清明。”
识者韪其言。
天下大旱,诏求直言。
公上疏曰:“新法害民者,陛下既知之矣,但下一手诏,应熙宁二年以来所行新法,有不便者悉罢,则民气和而天意解矣。”
富彦国之守青州也,尝置教阅马步军九指挥。
彦国既去,军稍缺不补。
公至青,复完之,至溢额数千。
其后朝廷屡发诸路兵,或丧失不还,惟青州兵至今为盛。
其谪守池、安,皆以静治闻,饮酒赋诗,未尝有迁谪意。
侍郎韩丕,旅殡于安五十年矣;学士郑獬,安人也,既没十年,贫不克葬。
公皆葬之。
著作佐郎木炎居丧以毁卒,公既助其葬,又为买田赒之。
敕使谢堙市物于安,因缘为奸,民被其毒,公密疏奸状,上为罢黜堙。
自安定先生之亡,公常割俸以赒其子,及为湖州,祭其墓,哭之恸,东南之士归心焉。
自扬徙郓。
岁方饥,乞淮南米二十万石为备。
郓有剧贼数人,公悉知其所舍,遣吏掩捕皆获,吏民不知所出。
郡学生食不给,民有争公田二十年不决者,公曰:“学无食,而以良田饱顽民乎!”乃请以为学田,遂绝其讼。
学者作《新田诗》以美之。
时淮南、京东皆大饥,公独有所乞米为备,召城中富民与约曰:“流民且至,无以处之,则疾疫起,并及汝矣。
吾得城外废营地,欲为席屋以待之。”
民曰:“诺。”
为屋二千五百间,一夕而成。
流民至,以次授地,井灶器用皆具。
以兵法部勒,少者炊,壮者樵,妇女汲,老者休,民至如归。
上遣工部郎中王古按视之,庐舍道巷,引绳棋布,肃然如营阵。
古大惊,图上其事,有诏褒美。
盖活五万人云。
徙真定。
乞以便宜除盗,许之。
然讫公之去,无一人死法外者。
秋大熟,积饥之民,方赖以生,而有司争籴,谷贵,公奏边廪有余,请罢籴二年,从之。
徙知太原府。
河东兵劳民贫,而土豪将吏皆利于有警,故喜作边事,民不堪命。
公始至,蕃族来贺,令曰:“谨斥候,无开边隙,有寇而失备,与无寇而生事者,皆斩。”
自军司马沿边安抚以下,皆勒以军法。
西人猎境上,河外请益兵。
公曰:“寇来则死之,吾不出一兵也。”
河东十二将,其四以备北,其八以备西,八将更休,为上下番。
是岁八月,边郡称有警,请八将皆上,谓之防秋。
公曰:“贼若并兵犯我,虽八将不敌也。
若其不来,四将足矣。”
卒遣更休。
而将吏惧甚,扣阁争之。
公指其颈曰:“吾已舍此矣,颈可断,兵不可出。”
卒无寇,省刍粟十五万。
河东之所患者,盐与和籴也。
公稍更其法,明著税额,而通盐商配率粮草视物力高下,而不以占田多少为差,民以为便。
阳曲县旧治城西,汾决,徙城中,县废为荒田,公奏还之。
使县治堤防如黄河,民复成市。
诸将驻列城者,长吏或不欲,捃诬以事,有至死者。
公奏立法,将有罪,徙他郡讯验。
诸将闻之,喜曰:“公保吾生,当报以死。”
西夏请复故地,诏赐以四寨,而葭芦隶河东。
公曰:“取城易,弃城难。
昔弃罗凡,西人袭我不备,丧金帛不赀,且为夷狄笑。”
乃命部将訾虎、萧士元以兵护迁,号令严整,寇不能近,无一瓦之失。
将赐寨,公请先画界而后弃,不从。
西人已得地,则请凡画界以绥德城为法,从之。
公曰:“若法绥德,以二十里为界,则吴堡去葭芦百二十里,为失百里矣。
兵家以进退尺寸为强弱,今一举而失百里,不可。”
力争之。
已而谍者得西人之谋曰:“吾将出劲兵于义、吴二寨之间,劫汉使不得出兵,则二寨亦弃矣。”
公遂复前议,章九上,至数万言。
议者谓近世名将无及公者。
公为文与诗,英发妙丽,每出一篇,学者争诵之。
笃于行义,事父母,抚诸弟,以孝友闻。
临大事,决大议,毅然不计死生。
至于己私,则小心庄栗,惟恐有过。
其事上及与人交,驭将吏,待妻子奴婢,一以至诚。
仕自大理评事至右光禄大夫,职至龙图阁学士,勋至上柱国,爵至南阳郡开国侯,食邑至一千六百户,实封至八百户,赠银青光禄大夫。
有文集二十卷。
娶李氏,唐御史大夫栖筠之后,晋卿之女,累封建安郡君。
先公卒,赠永宁郡君。
子三人,祐、祁皆承奉郎,裕尚幼。
女五人,长适朝请郎知楚州何洵直,次适宣德郎秘书省正字王炳,早卒。
次适宣德郎太学博士王涣之,次复适王炳,季适方平之子朝散郎南京通判恕。
孙男六人。
将以元祐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癸酉,葬于苏州长洲县彭华乡阳山之栗坞。
铭曰:天之降材,千夫一人。
人之逢时,千载一君。
生之既难,得之岂易。
而彼谗人,曾不少置。
昔在帝尧,甚畏巧言。
谗说震惊,虽尧亦然。
伟哉滕公,廊庙之具。
帝欲用公,将起辄仆。
赖帝之明,虽仆复兴。
小试于边,戎狄是膺。
日月逝矣,岁不我与。
老成云亡,吾谁与处。
若古有训,无竞维人。
公之治边,折冲精神。
猛虎在山,藜藿茂遂。
及其既亡,樵牧所易。
公官三品,以寿考终。
我铭之悲,夫岂为公。
《王子立墓志铭》苏轼
子立讳适,赵郡临城人也。
始予为徐州,子立为州学生,知其贤而有文,喜怒不见,得丧若一,曰:“是有类子由者。”
故以其子妻之。
与其弟遹子敏,皆从余于吴兴。
学道日进,东南之士称之。
余得罪于吴兴,亲戚故人皆惊散,独两王子不去,送余出郊,曰:“死生祸福,天也,公其如天何。”
返取余家,致之南都。
而子立又从子由谪于高安、绩溪,同其有无,赋诗弦歌,讲道著书于席门茅屋之下者五年,未尝有愠色。
余与子由有六男子,皆以童子从子立游,学文有师法,人人自重,不敢嬉宕,子立实使然。
元祐四年冬,自京师将适济南,未至,卒于奉高之传舍,盖十月二十五日也。
享年三十五。
曾祖讳璘,赠中书令。
妣田氏,楚国夫人。
祖鬷,工部侍郎知枢密院,赠太尉,谥忠穆。
妣宋氏,仁寿郡夫人。
考讳正路,比部郎中,知濮州,赠光禄大夫。
妣李氏,寿安县君。
一女初伏,有遗腹子裔。
文集十五卷,其学长于礼服,子由谓其文“朱弦疏越,一唱而三叹”者也。
七年十一月五日,其兄蘧子开葬于临城龙门乡两口村先茔之侧。
铭曰:知性以为存,不寿非其怨也。
知义以为荣,不贵非其羡也。
而未能忘于文,则犹有意于传也。
呜呼!百世之后,其姓名与我皆隐显也。
《宝月大师塔铭》苏轼
宝月大师惟简,字宗古,姓苏氏,眉之眉山人。
于余为无服兄。
九岁,事成都中和胜相院慧悟大师。
十九得度,二十九赐紫,三十六赐号。
其同门友文雅大师惟庆为成都僧,统所治万余人,鞭笞不用,中外肃伏。
庆博学通古今,善为诗,至于持律总众,酬酢事物,则师密相之也。
凡三十余年,人莫知其出于师者。
师清亮敏达,综练万事,端身以律物,劳己以裕人,人皆高其才,服其心。
凡所欲为,趋成之。
更新其精舍之在成都与郫者,凡一百七十三间,经藏一,卢舍那阿弥陀弥勒大悲像四,砖桥二十七,皆谈笑而成,其坚致可支一世。
师于佛事虽若有为,譬之农夫畦而种之,待其自成,不数数然也。
故余尝以为修三摩钵提者。
蜀守与使者皆一时名公卿,人人与师善。
然师常罕见寡言,务自却远,盖不可得而亲疏者。
喜施药,所活不可胜数。
少时,瘠黑如梵僧,既老而皙,若复少者。
或曰:“是有阴德发于面,寿未可涯也。”
绍圣二年六月九日,始得微疾,即以书告于往来者,敕其子孙皆佛法大事,无一语私其身。
至二十二日,集其徒问日蚤暮。
及辰,曰:“吾行矣。”
遂化,年八十四。
是月二十六日,归骨于城东智福院之寿塔。
弟子三人,海慧大师士瑜先亡;次士隆;次绍贤,为成都副僧统。
孙十四人,悟迁、悟清、悟文、悟真、悟缘、悟深、悟微、悟开、悟通、悟诚、悟益、悟权、悟缄。
曾孙三人,法舟、法荣、法原。
以家法严,故多有闻者。
师少与蜀人张隐君少愚善,吾先君宫师亦深知之,曰:“此子才用不减澄观,若事当有立于世,为僧亦无出其右者。”
已而果然。
余谪居惠州,舟实来请铭。
铭曰:大师宝月,古字简名。
出赵郡苏,东坡之兄。
自少洁齐,老而弥刚。
领袖万僧,名闻四方。
寿八十四,腊六十五。
莹然摩尼,归真于上。
锦城之东,松柏森森。
子孙如林,蔽芾其阴。
《陆道士墓志铭》苏轼
道士陆惟忠,字子厚,眉山人。
家世为黄冠师。
子厚独狷洁精苦,不容于其徒,去之远游。
始见余黄州,出所作诗,论内外丹指略,盖自以为决不死者。
然余尝告之曰:“子神清而骨寒,其清可以仙,其寒亦足以死。”
其后十五年,复来见余惠州,则得瘦疾,骨见衣表,然诗益工,论内外丹益精。
曰:“吾真坐寒而死矣。
每从事于养生,辄有以败之,类物有害吾生者。”
余曰:“然。
子若死,必复为道士,以究此志。”
余时适得美石如黑玉,曰:“当以是志子墓。”
子厚笑曰:“幸甚。”
久之,子厚去余之河源开元观,客于县令冯祖仁,而余亦谪海南。
是岁五月十九日,竟以疾卒,年五十。
祖仁葬之观后,盖绍圣四年也。
铭曰:呜呼多艺此黄冠,诗棋医卜内外丹。
无求于世宜坚完,龟饥鹤瘦终难安。
哀哉六巧坐一寒,祝子复来少宏宽,毋复清诗助痟酸。
龙虎尤成无或奸,往驾赤螭骖青鸾。
《惠州官葬暴骨铭》苏轼
有宋绍圣二年,官葬暴骨于是。
是岂无主?仁人君子斯其主矣。
东坡居士铭其藏归曰:人耶天耶?随念而徂。
有未能然,宅此枯颅。
后有君子,无废此心。
陵谷变坏,复棺衾之。
《李太师墓志》苏轼
李氏之先,世有德人。
使皆好学,忠信而文。
则其成材,五季得之。
崎岖兵间,亦何所为。
世养于蒙,以待承平。
允文太师,发迹于经。
人知诵之,公蹈用之。
其言皆经,其行中之。
仁致麟凤,自不覆巢。
使公逢时,凤鸣其郊。
公为狱官,遇囚如子。
视囚出入,如己生死。
以德报怨,世有或然。
任其不叛,仁人所难。
是心惟微,实闻于帝。
无疆之休,以来本世。
笃生三子,其幼益隆。
如谊、仲舒,乌阳是逢。
始葬于魏,物不称德。
河流墓改,禭以冕服。
公之令闻,追配太丘。
子孙公卿,有进无羞。
安安之原,太行之麓。
有或兆之,匪筮匪卜。
《朱亥墓志》苏轼
崔嵬高丘,其下为谁?惟魏烈士,朱亥是依。
时惟布衣,不震不惊。
晋鄙在师,孔严不孤。
进承其颐,视如豚猳。
昔其在屠,谁养其威?鼓刀市人,谁者畏之?世之勇夫,杀人如蒿。
及其所难,或失其刀。
惟是贫贱,无以自豪。
是谓真勇。
士之布衣,其亦在养。
有或不养,临事而恐。
惟是屠者,其养可取。
《刘夫人墓志铭(代韩持国作)》苏轼
夫人姓刘氏,开封人。
曾大父处士讳岩,大父大理寺丞讳惟吉,考赠右金吾卫将军讳达。
夫人年十七,归于武功苏才翁。
翁讳舜元,参知政事讳易简之孙,赠工部侍郎讳耆之子也。
少与弟子美、圣辟皆有盛名。
苏氏既大家,而姑王夫人太尉文正公之息女也,严重有识,素贤其子,自为择妇,甚难之,久乃得夫人。
夫人事其姑,能委曲顺其意。
尝侍疾,不解衣累月。
凡姑所欲,不求而获;所不欲,无一至前者。
既愈,谓家人曰:“微是妇,吾不起矣。”
命诸女拜之而弗答也。
子美、圣辟皆早世,夫人待二姒,抚诸孤,恩礼甚厚。
子美,正献杜公婿也。
杜公闻而贤之,曰:“可以为女师。”
夫人既老,二子涓、澥更守寿春。
已而涓守襄阳,澥复按本道刑狱,夫人皆就养焉。
及涓徙平阳,道京师,子注为尚书郎,拜觐门外,士大夫荣之。
涓侍夫人至管城,以疾不起,注逆以归京师。
夫人悼涓不已,后涓四十五日,元丰八年十月五日,以疾卒于私第,享年八十一。
夫人孝友慈俭,薄于奉身,而厚于施人;严于教子,而宽于御下。
姻族中有悍妒者见之,辄惭而化。
性不蓄财,浣衣菲食以终其身。
涓自蜀还,以重锦二十两以献夫人。
夫人喜曰:“可以适吾意之所欲与者。”
命刀尺以亲疏散之,一日而尽。
好诵佛书,受五戒,预为送终具甚备。
至疾革,怡然不乱。
始封隆德县君,后为彭城县太君,改仁寿县太君。
才翁既显于世矣,而位不充其志,仕至尚书郎,赠光禄大夫。
而子男七人,皆以才显。
涓,朝奉大夫知潞州;澥,朝清郎,京西提点刑狱;注,朝散郎,尚书司勋郎中;洞,右赞善大夫,将作监丞。
洪、洎、汶,皆举进士。
女二人,长适进士虞大蒙,次适承议郎郭逢原。
孙男十三人:之颜,无为军判官;之闵,早卒;之冉,汝州梁县尉;之孟、之偃、之友、之恂、之悌、之邵、之杨、之南、之烈、之点。
孙女十三人。
曾孙男七人,开、宪、洁、商、若、赤、仕。
曾孙女五人。
澥将以元丰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,葬夫人于润州丹徒县五老山下才翁之茔,使求乞铭。
才翁于余为从母子,而余娶于苏氏,故知夫人为详。
铭曰:孝友慈俭,行为女师。
笃于教也,轻财乐施。
属纩不乱,几于道也。
寿考康宁,子孙多贤。
不虚报也,我铭孔约。
无有愧辞,以信告也。
《亡妻王氏墓志铭》苏轼
治平二年五月丁亥,赵郡苏轼之妻王氏,卒于京师。
六月甲午,殡于京城之西。
其明年六月壬午,葬于眉之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。
轼铭其墓曰:君讳弗,眉之青神人,乡贡进士方之女。
生十有六年,而归于轼。
有子迈。
君之未嫁,事父母,既嫁,事吾先君、先夫人,皆以谨肃闻。
其始,未尝自言其知书也。
见轼读书,则终日不去,亦不知其能通也。
其后轼有所忘,君辄能记之。
问其他书,则皆略知之。
由是始知其敏而静也。
从轼官于凤翔,轼有所为于外,君未尝不问知其详。
曰:“子去亲远,不可以不慎。”
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。
轼与客言于外,君立屏间听之,退必反覆其言曰:“某人也,言辄持两端,惟子意之所向,子何用与是人言。”
有来求与轼亲厚甚者,君曰:“恐不能久。
其与人锐,其去人必速。”
已而果然。
将死之岁,其言多可听,类有识者。
其死也,盖年二十有七而已。
始死,先君命轼曰:“妇从汝于艰难,不可忘也。
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。”
未期年而先君没,轼谨以遗令葬之。
铭曰:君得从先夫人于九原,余不能。
呜呼哀哉!余永无所依怙。
君虽没,其有与为妇何伤乎。
呜呼哀哉!《乳母任氏墓志铭》苏轼
赵郡苏轼子瞻之乳母任氏,名采莲,眉之眉山人。
父遂,母李氏。
事先夫人三十有五年,工巧勤俭,至老不衰。
乳亡姊八娘与轼,养视轼之子迈、迨、过,皆有恩劳。
从轼官于杭、密、徐、湖,谪于黄。
元丰三年八月壬寅,卒于黄之临皋亭,享年七十有二。
十月壬午,葬于黄之东阜黄冈县之北。
铭曰:生有以养之,不必其子也。
死有以葬之,不必其里也。
我祭其从与享之,其魂气无不之也。
《保母杨氏墓志铭》苏轼
先夫人之妾杨氏,名金蝉,眉山人。
年三十,始隶苏氏,颓然顺善也。
为弟辙子由保母。
年六十八,熙宁十年六月己丑,卒于徐州,属纩不乱。
子由官于宋,载其柩殡于开元寺。
后八年,轼自黄迁汝过宋,葬之于宋东南三里广寿院之西,实元丰八年二月壬午也。
铭曰:百世之后,陵谷易位,知其为苏子之保母,尚勿毁也。
《朝云墓志铭》苏轼
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,字子霞,姓王氏,钱塘人。
敏而好义,事先生二十有三年,忠敬若一。
绍圣三年七月壬辰,卒于惠州,年三十四。
八月庚申,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。
生子遁,未期而夭。
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,亦粗识大意。
且死,诵《金刚经》四句偈以绝。
铭曰:浮屠是瞻,伽蓝是依。
如汝宿心,惟佛之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