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苏轼集》补遗·尚书解十首
《苏轼集》补遗·尚书解十首
《乃言底可绩》苏轼
巧言令色,帝之所畏也。
故以言取人,自孔子不能无失。
然圣贤之在下也,其道不效于民,其才不见于行事,非言无自出之。
故以言取人者,圣人之所不能免也。
纳之以言,试之以功,自尧舜以来,未之有改也。
尧将禅舜也,曰:“询事考言,乃言底可绩。”
底之为言极也。
《易》曰:“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。”
可谓极矣。
君子之于事物也,原其始不要其终,知其一不知其二,见其偏不见其全,则利害相夺,华实相乱,乌能得事之真、见物之情也哉!故言可听而不可行,事可行而功不可成,功可成而民不可安,是功未始成也。
舜、禹、皋陶之言,皆功成而民安之者也。
呜呼!极之为至德也久矣。
箕子谓之皇极,子思谓之中庸。
极则非中也,中则非极也,此昧者之论也。
故世俗之学,以中庸为处可否之间,无过与不及之病而已,是近于乡原也。
若夫达者之论则不然。
曰:“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,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
非舜、禹、皋陶之成功,其孰能与于此哉!故愚以谓穷理尽性,然后得事之真,见物之情。
以之事天则天成,以之事地则地平,以之治人则人安。
此舜、禹、皋陶之言,可以底绩者也。
《塈谗说殄行》苏轼
《书》云:“朕塈谗说殄行。”
传曰:君子之所为,为可传、为可继也。
凡行之不可传、继者,皆殄行也。
尧舜之所塈也。
世衰道丧,士贵苟难而贱中庸,故邪慝者进焉。
齐桓公欲用竖刁、易牙、开方三子。
管仲曰:“三子者自刑以近君,去亲杀子以求合,皆非人情,难近。”
桓公不听,卒以乱齐。
齐桓,贤主也。
管仲,信臣也。
夫以贤主而不用信臣之言,岂非三子者似忠而难知也欤?甚矣,似之乱真也。
故曰“恶紫”:谓其夺朱也;“恶莠”:谓其乱苗也;“恶乡原”:谓其乱德也。
孟子忧之,故曰:“君子反经而已矣。”
君子之所贵,必其可传、可继者也。
是以谓之经。
经者,常也。
君子苟常之为贵,则彼苟难殄行,无为为之矣。
苟难者无所获,殄行者无所利,则庶民并兴,巧者不能独进,拙者可以自效。
吾虚心而察之,贤者可事,能者可使,而天下治矣。
《视远惟明听德惟聪》苏轼
甚矣,耳目之为天下祸福也。
《洪范》五事,为皇极之用,治乱之所由出,狂圣之所由分,风雨之所由作,五福六极之所由致。
故颜渊间仁,孔子曰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”
夫视听期于聪明而已,何与于礼。
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是礼也,何与于仁。
曰:视听不以礼,则聪明之害物也其于聋瞽。
何以言之?明之过也,则无所不视,掩人之私,求人之所不及;聪之过也,则无所不听,浸润之谮,肤受之愬或行焉。
此其害,岂特聋瞽而已哉!故圣人一之于礼,君臣上下,各视其所当视,各听其所当听,而仁不可胜用也。
太甲之复辟也,伊尹戒之曰:“视远惟明,听德惟聪。”
何谓远?何谓德?孔子曰:“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。
在人贤者识其大者,不贤者识其小者。”
夫惟小之为知,又乌能及远哉。
探夜光于东海者,不为鲵桓而回网罗;求合抱于邓林者,不以径寸而枉斧斤。
苟志于远,必略近矣。
故子张问明,孔子既告之以明,又告之以远。
由此观之,视不及远者,不足为明也。
梁惠王问利于孟子,孟子告以仁义。
曰:“王何必曰‘利’。”
夫言利者,其言未必不中也,然君子不听,曰“言利者,必小人也。”
听其言必行其事,行其事必近其人,小人日近,君子日疏,求国无危,不可得也。
凡言苟出于利,虽中,小人也,况不中乎。
苟出于德,虽失,犹君子也,况不失乎。
由此观之,听不主于德者,非聪也。
《终始惟一时乃日新》苏轼
《易》曰:“天下之动,正夫一者也。”
夫动者,不安者也。
夫惟不安,故求安者而托焉。
惟一者为能安。
天地惟能一,故万物资生焉。
日月惟能一,故天下资明焉。
天一于覆,地一于载,日月一于照,圣人一于仁,非有二事也。
昼夜之代谢,寒暑之往来,风雨之作止,未尝一日不变也。
变而不失其常,晦而不失其明,杀而不害其生,岂非所谓一者常存而不变故耶!圣人亦然。
以一为内,以变为外。
或曰:圣人固多变也欤?不知其一也,惟能一故能变。
伊尹戒太甲曰:“今嗣王新服厥命,惟新厥德,终始惟一,时乃日新。”
新与一,二者疑若相反然。
请言其辨。
物之无心者必一,水与鉴是也。
水、鉴惟无心,故应万物之变。
物之有心者必二,目与手是也。
目、手惟有心,故不自信而托于度量权衡。
己且不自信,又安能应物无方日新其德也哉。
齐人为夹谷之会,曰:孔丘儒者也,可劫以兵。
不知其戮齐优如杀犬豕。
此岂有二道哉,一于仁而已矣。
孟子曰:“天下定于一,孰能一之?曰:不嗜杀人者。”
愚故曰圣人一于仁。
《王省惟岁》苏轼
论尧、舜之德者,必曰无为。
考之于经,质之于史,尧、舜之所为,卓然有见于世者,盖不可胜计也,其曰无为,何哉?古人有言曰:“除日无岁。”
又曰“日一日劳考载曰功。”
若尧、舜者,可谓功矣。
岁者,月之积也。
月者,日之积也。
举岁则兼月,举月则兼日矣。
日别而数之,则月不见,月别而数之,则岁不见。
此岂日月之外,复有岁哉。
日月之各一,人臣之劳也。
岁之并考,人君之功也。
故《书》曰:“王省惟岁,卿士惟月,师尹惟日。”
此上下之分,烦简之宜也。
禹之平水土,稷为之殖百谷,契为之敷五教,伯夷为之典三礼,皋陶为之平五刑,羲和为之历日月。
尧舜果何为哉。
今夫三百有六旬,分之以四时,配以之以六甲,位之以十二子,散之以二十四气,裂之以七十二候,昼不可以并夜,寒不可以兼暑,则气果安在哉。
惟其无在而不可名,寄之于人而已,不有此,所以为王省之功也。
日不立则月不建,月不建则岁不成,师尹不官,则卿士不治,卿士不治,则王功废矣。
故曰:“庶民惟星。”
星者,日月之所舍,所因以为寒暑风雨者也。
民者,上之所托,所因以为号令赏罚者也。
日月不自为风雨寒暑,因星而为节;君不自为号令赏罚,因民而为节。
上执其要,下治其详,所谓岁月日时无易也。
文王不兼庶狱,陈平不治钱谷,邴吉不问斗伤,此所为不易者也。
秦皇衡石程书,光武以吏事责三公,此易岁月而乱日时者也。
治乱之效,亦可以概见矣。
《作周恭先作周孚先》苏轼
周之将兴,必有断天之王,建都邑,立藩辅,以定天命而宅民心,为子孙之师。
亦必有命世之臣,考礼乐,修法令,以定国是而正风俗,为卿大夫之宗。
然后可以世世垂拱仰成,虽有中主弱辅,而不至于乱。
故曰:“孺子来相宅,其大惇典商献民,乱为四方新辟,作周恭先。”
“予旦以多才,越御事,笃前人成烈,答其师,作周孚先。”
国之所恃者,法与人也。
《诗》曰:“虽无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”
故周公以谓惇典而用贤,可以定国,后之言恭者必稽焉。
傅说有言:“事不师古,以克永世,匪说攸闻。”
今不师古,后不师今。
故周公以谓我当与卿大夫士笃前人成烈,以答众心,则后之言信者必师焉。
夫以成王之贤,周公之圣,其所以为后世先者,不过于恭与信而已。
《诗》曰:“自古在昔,先民有作。
温恭朝夕,执事有恪。”
闵马父曰:“古之称恭者,曰自古,曰在昔,曰先民,其严如是。”
愚以是知恭之大者,盖尧之允恭,孔子之温恭,非独恭世子之恭、楚共王之恭也。
成王以是为后世先也,不亦宜乎。
“大有上吉。
履信思乎顺。
又以尚贤也,是以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。”
又曰:“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”
信之为德也,重于兵而急于食,周公以是为后世先也,不亦宜乎!《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》苏轼
毫末之木,有合抱之资,滥觞之水,有稽天之势,不可谓无是理也。
理固有是,而物未必然。
此众人之所以不信也。
子思有言:“君子之道,始于夫妇之所能,其至也,虽圣人有不能。”
故孟子曰:“人皆可以为尧舜。”
人之能为尧舜,历千载而无有,故孟子之言,世未必信也。
众人以迹求之,故未必信,君子以理推之,故知其有必然者矣。
孔子曰:“惟上智与下愚下移。”
而《书》曰:“惟圣罔念作狂,惟狂克念作圣。”
此二言者,古今所不能一,而学者之所深疑也。
请试论之。
滥觞可以稽天,东海可以桑田,理有或然者。
此狂圣念否之说也。
江湖不可以徒涉,尺水不可以舟行,事有必然者。
此愚智必然之辨也。
夫言各有当也,达者不以失一害一,此之谓也。
太甲既立,不明,伊尹放之。
使太甲粗可以不乱者,伊尹不废也。
至于废,则其狂也审矣。
然卒于为商宗。
周公曰:“兹四人迪哲。”
盖太甲与文王均焉。
明皇开元之治,至于刑措,与夫三代何远。
林甫之专,禄山之乱,民在涂炭,岂特狂者而已哉。
由此观之,圣狂之相去,殆不容发矣。
《庶言同则绎》苏轼
《书》曰:“出入自尔师虞,庶言同则绎。”
虞之为言度也,出纳之际,庶言之所在也,必得我师焉。
夫言有同异,则听者有所考:言其利也,必有为利之道;言其害也,必有致害之理。
反复论辩廷议,而众决之:长者必伸,短者必屈焉;真者必遂,伪者必窒焉。
故邪正之相攻,是非之相稽,非君子之所患。
君子之所患者,庶言同而已。
考同者莫若绎,古者谓绎,丝者必求其端,究其所终。
《太甲》曰:“有言逆于汝心,必求诸道。
有言逊于汝志,必求诸非道。”
《君陈》之所谓绎者,《太甲》之所谓求也。
孙宝有言:“周公大圣,召公大贤,犹不相说,著于经典,两不相损。”
晋王导辅政,每与客言,举坐称善。
而王述责之曰:“人非尧舜,安得每事尽善。”
导亦敛衽谢之。
古之君子,其畏同也如此。
同而不绎,其患有不可胜言者矣。
《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官倍亦克用乂》苏轼
天下之事,古略而今详,天下之官,古寡而今众。
圣人非有意于其间,势则然也。
火化之始,燔黍捭豚,以为靡矣。
至周而醯醢之属至百二十瓮。
栋宇之始,茅茨采椽,以为泰矣。
至周九尺之室,山节藻棁。
圣人随世而为之节文,岂得已哉。
《周书》曰:“唐虞稽古,建官惟百,夏、商官倍,亦克用乂。”
圣人不以官之众寡论治乱者,以为治乱在德,而不在官之众寡也。
《礼》曰:“夏后氏官五十,商二百,周三百。”
与周官异,学者盖不取焉。
夫唐虞建官百,简之至也。
夏后氏安能减半而办,此理之必不然也。
孔安国曰:“禹、汤建官二百,不及唐虞之清要。”
荣古而陋今,学者之病也。
自夏、商观之,则以官百为清要。
自唐虞而上云鸟纪官之世而观之,则官百为陋矣。
未岂然哉。
愚闻之叔向曰:“昔先王议事以制,不为刑辟。”
故子产铸《刑书》,而叔向非之。
夫子产之《刑书》,末世之先务也。
然且得罪于叔向。
是以知先王之法亦简矣。
先王任人而不任法,劳于择人而佚于任使,故法可以简。
法可以简,故官可以省,古人有言,省官不如省事,省事不如清心,至矣。
《道有升降政由俗革》苏轼
武王克商,武庚禄父不诛矣,而列为诸侯。
周公相成王,武庚禄父叛,殷之顽民,相率为乱,不诛也,而迁之洛邑。
武王、周公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
曰:“群饮,汝勿佚,尽执拘以归于周,予其杀。
商之工臣,乃湎于酒,勿庸杀之,姑惟教之。”
非至德能如是乎。
是以商之臣子心服而日化,至康王之世三十余年矣。
世变风移,士君子出焉。
故命毕公曰:“道有升降,政由俗革,不臧厥臧,民罔攸劝。”
始则迁其顽者而教之,终则择其善者而用之。
周之于商人也,可谓无负矣。
夫道何常之有,应物而已矣。
物隆则与之偕升,物污则与之偕降。
夫政何常之有,因俗而已矣。
俗善则养之以宽,俗顽则齐之以猛。
自尧、舜以来,未之有改也。
故齐太公因俗设教,则三月而治。
鲁伯禽易俗变礼,则五月而定。
三月之与五月,未足为迟速也,而后世之盛衰出焉。
以伯禽之贤,用周公之训,而犹若是,苟不逮伯禽者,其变易之患可胜言哉!